我于去年9月赴匈牙利布达佩斯经济科学大学作高级访问学者，进行了为期半年的访问和研究。这是我第二次赴匈，此前我于1991－1992年在匈牙利访学一年，故地重游，感触良多。

    赴匈之前，看到国内许多媒体上经常引用西方国家的报道说，东欧国家尤其是匈牙利、捷克经济转轨获得成功，经济已经回升云云，称颂甚多。然而，据我自己亲眼观察，从我所接触到的匈牙利百姓以及收集的大量资料数据看，并根据多年来我对匈牙利及东欧问题的研究，那些报道是失实的、片面的。事实上，匈牙利十年来所走过的道路是失败的，私有化造成了严重的后果。

    一、匈牙利私有化概述

    在东欧国家的私有化过程中，有两种基本形式，一种是以市场为基础，以出售国有资产为主要形式的私有化方式；一种是所谓无偿分配的，即以向全体公民赠送用于购买国有资产的有价证券为主要形式的私有化方式。前一种私有化方式以匈牙利为代表，后一种私有化方式以捷克和波兰为代表。

    匈牙利的私有化从1990年开始。政府先后成立了国家财产局和国家财产托管公司。国家财产局是政府部门，作为国家财产的管理机构和私有化的领导机构。国家财产托管公司，采用股份公司的运作方式，设立董事会和监事会，依法负责私有化事务，对国有资产实行“采用适当的市场交易形式进行企业改制”等职能。

    私有化的具体形式有以下几种：公开拍卖，市场竞价；职工参股（MPR）；经理买断（MOB）；小投资者参股计划（KRP）等。

    1998年，历经8年的匈牙利私有化运动宣告基本完成。在这段时间里，国有资产占主导地位的局面彻底结束，原来属于国有的生产资料80％以上成为私人财产或外国资本的囊中之物，国家保留的国有资产减到社会总资产的20％以下，与西欧混合经济中的所有制结构相类似。国家只保留了核工业、发电网、交通、广播电视发射、27个农业经济公司和国有森林的产权，其余产业基本实现了私有化。

    十年的私有化造就了新兴的资产阶级及其政党，成就了千千万万个冒险家发财致富的梦想，也使数百万的人生活水平下降，甚至无家可归。人们对私有化的结果评价甚为悬殊，有的人额首称庆，赞不绝口；有的人义愤填膺，激烈谴责。称颂者的理由主要是私有化在较短的几年时间里，彻底改变了国家的所有制；建立了市场经济的基础和市场组织体系；形成了资本市场，特别是使布达佩斯证券交易所发展起来；引进了西方著名的跨国公司，引入了70多亿美元的直接投资；私有化的投资使匈牙利在东欧国家中较早走出了经济衰退。而笔者接触到的匈牙利普通百姓中痛斥私有化是强盗掠夺，充满贪污腐败的也大有人在。

    二、匈牙利私有化的后果严重

    宏观经济失衡，经济持续衰退。在私有化期间，匈牙利出现了严重的经济衰退，尤其在1990－1993年期间，经济连年衰退。1994年以后，虽然经济有所回升，但1997年的国内生产总值也只相当于1989年的90.4％。在1990年至1997年的8年中，GDP有4年负增长，工业生产3年负增长，农业生产5年负增长，国内需求4年负增长，个人消费5年负增长，投资4年负增长。要全面恢复到1989年的水平恐怕还要几年。经济的持续衰退与私有化期间，大量企业改制造成的经济波动有直接的联系。从1991年至1999年，布达佩斯除新建了几个外国人投资的面向旅游者的高档商厦外，没有什么新的变化，公共设施年久失修，连市容卫生也大不如从前，经济衰退的迹象随处可见。

    贫富差距悬殊，居民消费水平下降。在1990至1998年的9年时间里，虽然全国平均工资增加了，但由于物价的上涨，实际收入有6年是下降的，1998年的全国职工平均实际收入只是1989年的80.8％。而这还只是平均数字。实际上，各地区、各部门和各阶层收入变动的方向和幅度有很大的不同。9年中，职工平均的名义工资上升了约6.5倍，而物价上涨大大超过工资的增长，其中与生活关系密切的房屋租金和保养费用增长幅度较大，住宅保养费增加了42－－52％，煤气价格比原来增加了80倍，水价和污水排放价提高了100倍。公共交通车票和月票增加了10－－20倍。各项必须的开支都在增加，大多数人感到生活水平下降了。

    失业者和占匈牙利人口30％以上的领退休金老人的境遇最差。私有化造成了大量的失业。从1991年开始，匈牙利的失业人数超过10万，1993年达到创记录的66.3万。1998年虽然降到了46.4万，但根据笔者对统计数据的综合比较和分析，失业人数的减少，并不是由于就业机会的增加，而是因为失业者转入养老金领取者造成的。1998年的就业人数比1993年不仅没有增加，反而减少了34.29万。失业者减少了19.9万，而同期的退休金领取者增加了28.32万。

    同期平均退休金只上升了4.5倍，1989年平均退休金是平均净工资的63％，而1998年，平均退休金只是平均净工资的52％。许多退休老人靠找一份临时工作，挣一点钱补贴家用，或者靠子女接济。而已完全丧失劳动能力而又没有子女接济的老人，只有无奈地忍受艰难的生活。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的生活水平都下降了。根据笔者的观察，山上新建的豪宅增多了，著名风景区大兴土木建造的豪华别墅也越来越漂亮，街上的名牌高级轿车比过去明显增多了。

    街头流浪汉也多了。地铁和过街地道经常见得到合衣而卧的无家可归者，1999年圣诞节政府为了避免再次出现前一年流浪汉冻死街头的惨剧，收容了大量的流浪者，电视台接连报道了几天。

    外国资本控制了大部分经济领域。外国投资者在匈牙利的私有化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1994年开始的经济回升也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1993年开始的外国投资的剧增。1990年，外国投资只有2000万美元，1992年达到4.9亿，1993年激增到11.6亿，1995达到高峰，为33.7亿。在私有化过程中，匈牙利吸引的外国投资人均1268美元，是东欧国家平均水平的13.8倍。可以说，没有大量的外国投资，匈牙利以市场竞价为基础的私有化是难以完成的。

    目前外资已经控制了匈牙利的许多重要部门。外国资本在匈牙利的采矿业、加工工业等产业已占据了主导地位，在建筑业也居于重要地位。从1992年到1996年，外国投资者在匈牙利采矿业总资本中的比例从15.5％上升到49.6％，在加工工业中的比例从23.4％上升到51.1％，在机械工业中的比例从0.3％上升到21.4％，在建筑业中的比例从21.3％上升到41.4％。不仅如此，在银行业私有化的过程中，外国资本控制了匈牙利信贷银行、国家储蓄银行、布达佩斯银行、匈牙利外贸银行、流通银行等主要商业银行。据统计，到1998年底，在匈牙利银行系统的资产构成中，国内资产36.9％，包括国有21.7％，社会团体和经济组织和个人资产共15.2％；外国资产，包括银行和投资基金，占60.4％；其它1.7％。可以说，外国资本已控制了匈牙利的银行业。在布达佩斯证券交易所外国的投资基金组合也主导着大盘的走向。

    私有化过程中不断出现腐败丑闻。在私有化初期，有一个被称为“自发的私有化”的阶段，实际上是一个没有管理和监督的私有化阶段。在这一阶段，在资产重组的旗号下，国有资产价值被任意低估，甚至无偿地转化为企业的资产，具体的数值，已无从知晓，据估计，至少有30％的国有资产变成了公司所有的资产，其中一部分又进一步转化为某些人的囊中之物。自发的私有化一般有三种形式：一是国有企业变成“空壳”，只有一个帐面的价值，其机器设备等资产变成了新建的公司的资产；二是企业名义上存在，但旁边有一个关系极为密切的股份公司，企业的利益逐渐为公司侵吞；三是国有企业的大部分资产留在企业中，只有一部分转到了公司。无论哪一种，国有资产都受到了侵蚀。估计有100个国有企业，超过1.5－－1.7亿的国有资产，和300－－400个经济公司实行了自发的私有化。在自发私有化之后，经过改制的大公司又进行了国家财产局主持的私有化，但公司中国有资产的价值已大大降低了，人们将这种自发的私有化称为公开的偷盗和抢劫。

    在私有化的过程中，尤其在较多的采用谈判而不是公开市场竞价的阶段，通过特殊关系，靠幕后交易谋取暴利的更是不乏其人。最著名的是一个名叫多琪卡的女子，靠“空手道”，获得8亿福林的巨额资产，被称为匈牙利私有化中最大的丑闻。

    三、西方为什么对匈牙利的私有化大加称赞

    最近几年经常能够看到西方传媒对匈牙利经济转轨的赞扬。按照他们的标准，确实是有些值得称道的东西，诸如私有化完成了，经济开始走出低谷，而在这一过程中社会大致保持了安定等等。对匈牙利人民遭受的损失和苦难，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改革必然要付出一定代价”。

    然而若认真思考，不难发现西方媒体对东欧经济转轨的赞扬真正原因并不在于那些表面上的经济指标，而是因为西方国家从匈牙利以及东欧的经济转轨中获取了巨大利益。

    首先，西方国家控制了匈牙利的金融、主要生产部门和市场。

    匈牙利的私有化是以出售国有企业和国有资产为主要形式的。尽管匈牙利政府推出了一系列鼓励匈牙利人购买国有企业和国有资产的措施，诸如“赔偿券”购买、私有化优惠贷款、职工参与、厂长经理买断等形式，匈牙利国内的购买力终归是有限的，只能购买中小企业、小商店、小旅店、小服务业和上市公司的散股。对国家财产局和国家财产托管公司推出的私有化企业，匈牙利人基本是无力问津的，即使有心也无力与腰缠万贯的外国大亨们抗衡，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外国人将匈牙利最好的企业一家家的收购了去。

    从匈牙利大中型国有工商企业的出售，到国有商业银行的出售，国家财产局和国家财产托管公司面对的谈判对手和竞买者几乎都是外国公司和财团。目前，匈牙利的大部分生产部门和银行系统已被外国投资者所控制。仅凭我们前面提到的数字还不能反映事情的全貌，因为外国资本所控制的是匈牙利各行业的优质资本，而匈牙利人手中掌握的多是中小企业的所有权和上市公司的散股。

    匈牙利的外国投资主要来自德国、美国、法国、奥地利、荷兰、比利时、意大利等国。主要出口方向为德国、奥地利、意大利、荷兰、美国、法国，与主要投资国基本一致。西方主要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拥有匈牙利最好的企业，掌握着匈牙利出口的主要市场。可以说，经过私有化，匈牙利的经济基本控制在主要西方发达国家的手中。

    随着外国资本的增加，匈牙利居民的忧虑也在增加。根据匈牙利Taylor Nelson Sofres Modus经济社会市场咨询有限公司自1992年以来对匈牙利居民对外国投资态度的跟踪调查，8年来，反对外国人获得匈牙利企业的股份的人呈增加趋势，目前已达29.9％，而完全赞同外国人持股的人已下降到10％左右。对“允许外国人持股最高限额是多少”的回答，主张可以在50％以上的逐年减少，到1998年只有5.1％。不愿意到外国人投资企业工作的人呈增加趋势。

    西方的大亨们仍不满足于已经获得的东西，他们还希望进一步全面控制匈牙利的市场。我所在的布达佩斯经济科学大学是匈牙利最著名的大学之一，聘请了许多世界知名企业的经理担任客座教授，也承接企业委托的研究课题。市场营销专业承接了美国可口可乐公司的课题。可口可乐匈牙利公司的经理在讲课时，特别提到了一个教训：可口可乐在罗马尼亚开拓市场时，由于低估了罗马尼亚民族饮料业的潜力，没有将罗马尼亚的果汁业彻底消灭，结果几年以后，罗马尼亚的民族饮料业居然恢复起来，扩大了市场份额。他要求学生们搞市场调查，制订营销策略，目标是使习惯于天然果汁的匈牙利人改喝可口可乐，将物美价廉的匈牙利果汁挤出市场，打垮匈牙利的民族饮料业。一个国家，在自己的大学里，学生们在协助外国人研究如何扼杀本国的民族工业，实在是匪夷所思。

    其次，西方国家在政治上已牢牢地控制了匈牙利。

    匈牙利地处欧洲中心，战略位置十分重要。西方国家通过吸收匈牙利加入北约，并准备吸收其加入欧盟等手段，在政治上控制匈牙利。虽然过去10年间，匈牙利政府更换了三次。但无论是右翼政府还是左翼政府，政治上听命于西方是一样的。1999年科索沃战争时期，匈牙利在西方国家的压力下拒绝俄罗斯人道主义援助物资过境送往南斯拉夫即是明显一例。没有经济的独立，政治上的依附是难于避免的。

    美国正谋求在作为北约成员的匈牙利国土上部署核武器，当地报刊报道，1999年底，匈牙利总理访问加拿大期间，面对加拿大的投资许诺，表示可能会考虑北约的这一要求。可见匈牙利由于经济和政治上的压力，已经身不由己。西方国家从东欧剧变中，从东欧国家的私有化中得到的利益是不能仅仅用金钱估量的。

    在匈牙利的任何地方，只要天气晴朗，都可以看到北约的军用飞机在空中训练，飞机在空中拉出的一道道白烟似乎在时时提醒人们不要忘记北约的存在。在我提及此事时，我的老师，一位资深教授感叹地说道：“我们还在多大程度上拥有主权？我们已经没有领空了！”我真为裴多菲的后代，历来视自由为生命的匈牙利人感到悲哀。

    匈牙利私有化是一次利益的再分配，由于外国投资者的介入，利益再分配扩大到了国际范围。对匈牙利私有化的评价，各利益集团依其利益的得失而差异很大，既得利益者持肯定态度是自然的。但国家经济出现持续衰退，人民生活水平普遍下降，综合国力下降，重要经济部门被外国资本控制，这样的结果能够算成功吗？实际上，大家心里都存在疑问，近几年经济有所回升，政府的财政收入增加，是靠变卖国有资产换来的。现在能卖的已经基本卖光了，将来会怎么样？